远志,在我的经验里,首先是一个不大的沟沟的名字:远志沟,位于我的村庄西南。开口朝西,呈U形包围着我的村庄的三条沟里面最小的一个,不大的沟沟。这与典籍里对“远志”的解释,不大沾边。
典籍里,“远志”有三个意思:一是远大的志向:“公幼慷慨有远志,自力读书”“宏才远志,厄于短年”;二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入药,可安神化痰;三是逃离的意愿:“民不给,将有远志,是离民也”“众庶泯泯,皆有远志,莫敢直言”。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基本上没想过“远志沟”这三个字如何样书写。一直就那么跟着村里人叫着。偶尔的一次,有人告诉我这三个字的写法,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尻子大一个小沟沟,居然以“远志”为名。这是啥讲究?哪个年代哪个无聊的穷秀才自我宽慰时的结果吧?而且居然就这么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来,继续着不大的小沟沟的传说。
远志沟,沟口朝东,西边收口处便是一条相对宽敞些的平塬。从我的村庄的西门出来,沿涝池向南,略微上个小坡,便是不足一米宽的,人们用脚在黄土上踩出来的小路。这条路,会用心而小心地牵引着你,不知不觉地把你带到一条看上去并不太深的沟的沿沿上。这就是远志沟了。
远志沟的春天,生机勃发,却期盼春雨的号令。白蒿刚刚冒头,刺棘也还细嫩,车前草如硬币大小,与其它野草一起,翠翠的、绒绒的。沟沿上、崖畔上的牛筋花,枝条已经泛绿,黄狗草的花骨朵已长成,天天那么向上举着高,无论什么样的人来造访。天降雨水之前,它们多日很难一变,似乎都在憋着一股子劲。一场春雨,它们便得到命令一般,迅速而拼命地为黄土地添加自己的温暖,争先恐后。一夜之间,地绿了,沟旺了,云白了,天蓝了。
远志沟的夏天,静谧而热闹。远远而来的布谷与鹧鹕,在沟两崖来回荡漾。微风吹过,满沟都能听见树叶的哗哗。蹲下来,你可听见蚂蚁啃食毛毛虫的嚷嚷,以及毛毛虫的嚎叫。咳嗽一声,你能听到五六个回声。随后传来的问候,任你踮起脚尖、蹲下身子,把脖子转上几个来回,也无法看到人毛半根。突然间,问候你的人,却在你三五步远的地方出现了。即便是闷热难耐的盛夏,在聒噪的知了声音里,你照样可以清晰地听到,不安的蛇虫,丝丝地吐着芯子,四处寻找自己的阴凉。
沟南坡的柏树林,那是我们的快活林。中午饭后,趁着大人们休息,我们便扛上采草药的镢头,先下涝池,在清凉的水里叫着、闹着;从水里出来,紧跑一段,弯弯曲曲先下后上之后,一脑袋扎进森森的柏树林里,人手一根齐眉棍,个个都是少林僧。
远志沟的秋天,绿衬火红,丰盈温润。地上的草,早生的已经开始从绿中变幻出各种颜色,正生的在起劲地绿着,而迟生的,却还是嫩嫩的浅淡。沟坡上的柏树,到了绿得发出墨色的时候。随处可见的柿树,有感于秋的意境,开始散落自己的叶子,把树干围成比树冠还要大的一圈一圈的金黄。熟透了的柿子,火红火红,如同点亮着的灯笼。绿,各种各样,深深浅浅;黄,也不愿落后,黄出个紫、褐、褚、青来;而红,则透亮透亮,清丽艳绝。它们与天上盘旋的雄鹰、老鸦、脖鸽,以及沟沿、崖间的锦鸡一道,共享着这不大的沟沟的丰盈,和鸣出这不大的沟沟的温润。
冬天的远志沟就不那么美妙了。灰秃秃的,冷嗖嗖的。除了盘旋回还啸叫的风声,寂寥地让人打哆嗦。即使是下过大雪之后,也无法遮盖她的清冷与肃杀。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柴声,才能证明她活着,努力着,积蓄着,为着下一个春天。
突发奇想,我把干渴的远志沟里的远志草照片,发在朋友群里,问问看谁认识。有朋友马上说:花,一种野花。我说:没错,是一种野花。当年每到署假期间,我便要在村子周边三面的沟里,与小伙伴们一起,专门地采集这个东西,换来学费。朋友说:你很幸福,因为你幼时的记忆还在。我现在回去,什么都找不到了。
是啊。发展了,变化了;进步了,没有了。可是,人,不会没有记忆,不能没有根。看着照片上的那颗柿树,我曾在那里放羊,蹲在柿子树跟前的地上,用树枝戳弄蚂蚁窝,躺在柿子树的阴凉里,看天上的云东来西去。突然,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但绝对不是伤心。没有了现实的存在的根的寄托,人,真正意义上的飘泊就开始了,无所皈依。
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的村庄还在,远志沟还在。我愿把自己的皈依,呈现并拿出来与你分享。你若回家,我便迎接。回家的路,好记。这么走:
进陕西、到西安,
东北三百里是合阳。
过合阳,往南走,
一零八国道和家庄。
路口向东二里地,
便是你找的小村庄。
南沟里下去北沟里上,
个个保管想上炕。
咥一碗油泼面扭尻子走,
到洽川看先人是咋样的浪:
华夏情诗第一篇,
《关雎》诞生在这地方。
老婆子梳头姑娘唱,
老汉敲锣小伙子杠。
十七八,爽朗朗。
黄河边,水汪汪。
沟坡上面花样样,
芦苇荡里波浪浪……
远志沟盛产远志。远志,又名小草、细草、小草根等。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草一·远志》:“此草服之能益智强志,故有远志之称”。这大概就是这条不大的沟沟名字的来历吧。
远志沟,这个小沟沟,虽然尻子大一个,但顺着它向东走,便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宽,直到与南北走向的金水沟汇合。金水沟,那可是合阳的一条大沟。翻过金水沟,在沟东塬上向东二十来里,便是黄河滩上的水乡了。那里,便是华夏第一首情诗《关雎》的诞生地。
如此来看,沟沟虽小,大号“远志”,不光是盛产远志这种草药的缘故吧。那个年代的那个穷秀才,也未必就是自我宽慰的即兴吧。他就不能来一个实名虚记、托物假借吗?
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继续不大的小沟沟的远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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