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江竹君的家世
四川盆地偏居西南一隅,虽然水土气候宜人,物产丰饶,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导致信息不通却是千古常态。自从南方局、四川省委和《新华日报》先后撤离,四川地区的革命形势十分艰难,许多党员与组织失去了联系,进步群众也难以了解外界的情况,普遍陷入了困惑而迷茫的境地。
在解放战争势如破竹的背景下,中共地下重庆市委决心创办一份秘密机关报,是大势所趋,也是形势所迫。而地下重庆市委机关的联络处,就设在彭咏梧和江姐夫妇的家里,因此他俩也天经地义地成了《挺进报》的策划者、创办者。
提到江姐,国人老少皆知,妇幼咸闻,可是脑海里一出现的,就是她身着蓝色旗袍、外罩红色毛背心、围着白围巾、剪着齐耳短发的美丽形象,而且我们耳边还响起了《红梅赞》那激昂优美的主旋律,仿佛看到了她怒斥敌特的大义凛然场景,忽而又见到了她带领一群难友眼含热泪绣红旗的感人场面。
不过这些都是艺术虚构的形象。江姐在狱中就没这么穿过,也没绣过红旗,被俘的女共产党员条件没有那么好。红旗是罗广斌拿自己的红缎被面来缀了几颗五角星上去,由于他不知道五星的排列方式,搞成了中间一颗,四角各一颗。这幅珍贵的红旗实物,如今在红岩纪念馆展览。
是的,根据小说《红岩》而再创作的歌剧、电影等艺术形式,感染和教育了整整几代中国人。据《红岩》原作者之一的杨益言回忆,年歌剧《江姐》上京汇演,毛主席在观看时也动了真感情,他问:“为什么要把江姐写死了?我们的解放军为什么不把江姐救出来?”
毛主席在抗战胜利后曾经去过重庆,跟蒋介石开展和平谈判,他所住的地方,就叫红岩嘴八路军办事处,所以毛主席对“红岩”这个地名是熟悉的(解放后红岩嘴被改名为红岩村)。红岩嘴往南离虎头岩只有三四里,不过往北离歌乐山还有二十多里,他知道那里有个“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但不可能了解那里的具体情况,因为那是军统的秘密监狱渣滓洞和白公馆所在地。当然了,歌乐山并无“红岩”这个地名,小说是借用了毛主席在渝居住地的红色名义。
实际上,渣滓洞和白公馆的革命烈士,并非年11.27那一天集中处决的,比如江姐,是11月14日合同其他29名革命者被枪杀于歌乐山电台岚垭,距离重庆解放提前了半个月。解放军并非天兵天将,又没有武装直升飞机,怎么营救呢?关键是,外界并没人知道这一天江姐会牺牲呀!
书归正传,江姐也不可能一出生就叫江姐,她的乳名叫作江雪琴,学名叫江竹君,狱中化名叫江竹筠。这三个名字不能搞错。事实上,她在被捕前一直都叫江竹君,在狱中用了个同音字的化名叫江竹筠,而《红岩》小说采用了她的乳名江雪琴,很容易搞混。
由于江姐父亲在当地的名声以前一直不大好,媒体不宣传,所以很少有人了解她真正的家世。大家所知的都是江姐参加革命后的光辉事迹,殊不知革命者首先是人,她并非女版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江雪琴于年8月20日,出生于四川自流井爱和乡江家湾(今自贡市大安区大山铺镇江姐村)。
自贡这个地方现在名气很大,是因为它靠搞恐龙灯会展览而出了名。其实自贡这个地名,是由自流井和贡井两个地名组合而成,当地开采井盐和岩盐的历史已有两千多年,全世界第一口千米深井,和首次开采天然气,都是在这里成功的。年9月1日,国民政府正式设立了自贡市。自贡盐帮和自贡人民,对于支援抗战的人力物力,做出了极其巨大的牺牲和贡献。
江雪琴的父亲江上林,年生人(毛主席的同龄人),读过十年私塾,是家中的老幺。江家的祖上勤俭持家,在当地家境挺不错。到了江雪琴爷爷一代,生意比过去做得大了些,曾在仙市、新店、何市、三多寨、牛佛场等地租赁店面专营绸缎,每年获利颇丰,此时的江家已成为当地令人歆羡的富户。
不过好景不长,到了江上林这一辈,由于弟兄几人均吸食鸦片而致使家道中落,祖上留下的田地变卖殆尽,日子亦随之过得相当窘困。这一下子,把江家几兄弟的名声都弄臭了。“败家子”,是他们的名号,走在路上,总是被人指脊梁骨。
为了谋生,二十出头的江上林只好发狠戒掉了烟瘾,与数位同乡结伴,由自流井挑盐巴去重庆贩卖。此去二百多里,每挑盐共两驮,重达斤,在路上走走歇歇,辛苦自不必说,还有遭棒老二(土匪)和烂兵抢劫的风险,甚至有人为此丢了小命。所以必须结伴而行,人多力量大,必要时手上的扁担就是武器,倒也打出了一片天地。
江上林虽然是干苦力,却因肚子里有文化,而与其他的挑夫显得与众不同,他比较儒雅,健谈,几句话就能说到人心坎里去,有时一件小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变得饶有趣味。在山城南岸,他们常常歇脚的那家客栈老板的女儿李舜华,小他两岁,被这个与众不同的挑二哥逗得六神无主,遂芳心暗许,不顾家人的反对,坚决嫁到了自流井。
这事别说放在一百年前,即使发生在今天,照样不靠谱,是不是?你想啊,大城市往小地方嫁,关键是从富人家往穷人家嫁,而且是嫁给一个有吸毒史的污点青年,现在是个干苦力的脚夫,李舜华若能取得家族的支持,那才是天下怪事一桩。因此她的家人声明与她断绝了关系,叫她死也不要回娘家。
江李二人结婚后,先后生下了四个子女,江雪琴排行老三,她头上有两个姐姐都夭折了,脚下还有个弟弟。在那个时代,小孩能不能活着长大,完全靠运气,别的不说,什么感冒发烧出天花,随时会要小命。江雪琴这个弟弟被取名江正榜,他的运气不错,活到年去世。不过他跟姐姐一样,也给自己改名字。姐姐是为了躲国民党而改名江竹筠,他却是为了躲共产党而改名江正之。此乃后话。
婚姻是成家,成家需立业,于是江上林与堂兄江玉君,合伙在大山铺场上开起了米行。人人要吃粮食,这道理都懂,可是穷人们会想办法减少吃粮食的分量,这原理江上林没闹懂,大约干了两三年光景,米行生意很不景气,他只得改行卖麻糖。
麻糖其实就是麦芽糖,是自贡、内江一带的特产,与资阳米花糖,合川桃片,梓潼酥饼,川北凉粉,富顺豆花,军屯锅盔等,形成了有名的四川特色小吃,比成都的麻婆豆腐,夫妻肺片之类成名更早,传播更远。
“叮叮当,叮叮当”,记忆里,小贩挑着箩筐,手中拿着两片铁皮一边敲一边吆喝,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大街小巷里,都会响起那熟悉的叫卖声。现在,偶尔街边的一声脆响,勾起了许多人儿时甜蜜的记忆。许多过来人觉得,麻糖,敲下的是甜蜜,粘住的是记忆,是儿时最刻骨铭心的舌尖上的回味。
其实制作麻糖挺不简单。技师们先要把大麦培育生芽,而后将大米、糯米、麦芽等原料发酵10小时左右,然后入锅煮熟、熬成糖稀;当糖稀温度降至80多摄氏度时渐渐变软成胶状,技师便徒手抓起滚烫的胶糖,像拉拉面一样反复拉长增加筋道;再将拉长至手指粗细的胶糖排列、切割成段,冷却后胶糖会变得坚硬酥脆,触手即断;此时再撒上温热的脱皮芝麻,麻糖成功制成。
在江雪琴五六岁的时候,她早已学会干家务活,那时她除了扫地,还得出去放猪,打猪草,也顺便捡柴,下小溪捞鱼摸虾。不过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拉风箱,跟她爹合作制作麻糖。往往第一口软溜溜的滚烫麻糖,就已经进了她的小嘴,无论干了多少活,有了这甜蜜的滋润,都让她得到了付出的回报。不过麻糖吃多了,她吃出了经验:麻糖还是冷的更好吃,因为有嚼劲,嚼得小孩牙疼,还粘牙,味道却是真的好极了。
小雪琴的另一个乐趣,是跟她爹一起去赶“转转场”,卖麻糖。江上林肩挑两个大竹箩,竹箩上盖着簸箕,簸箕上盖着一层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扣着秤,光是这身行头,就让父女俩赚足了眼球,再加上“叮叮当”的声响,总是吸引一堆小孩儿围过来,伸出拿着铜钱的小手,“我要两个钱的!整多点哦!”
麻糖论两卖,小贩放下担子,揭开纱布,将铁板锲入麻糖边缘,再用小铁锤轻轻一敲,一小块麻糖就被震下来,装袋过秤,轻重总是把握得很精准。
小雪琴从那些小孩的眼光里读到了骄傲。她是麻糖小贩的女儿,可是在别的小孩眼里,她是何等幸福的小公主,麻糖可以随时随地有得吃,人生混到这种境界,赛过当神仙啊!那些能够顺利买到麻糖的小孩儿,总是一副“饿怂相”,迫不及待的往嘴里送,而没钱的小孩儿,只好站在摊前围观她爹把麻糖敲下来,嘴角哈喇子直流。当她爹挑起担子再走时,还有一串人会痴痴地跟着走好长一段路。
这段经历,是江雪琴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同时也是她关于父亲的最真切记忆。当她长大成人后,还常常向人提起这段往事。
据说世界上最会经商的是犹太人,他们成功的法则有两条,一是“二八法则”,即80%的利润来自于20%的重要客户,而80%的次要客户仅能达成20%的营业额,往往呆账坏账还集中在这一堆。犹太人的另一条经商法则,是著名的“集中做妇女儿童的生意”,因为这种生意最好赚。
我想聪明的犹太人不会错,错在他们的经商法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社会物质条件得比较充足,居民们得有一定购买力。所以这事放到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犹太人出错了,他们的错误,直接导致了江上林的破产:让儿童买得起麻糖的家庭太少。本小利薄,销量有限,江上林的麻糖生意,又只好歇业。
江上林没赚到钱,不甘心,便毅然抛妻别子,只身赴重庆闯荡,毕竟重庆算他的老码头了,况且他的岳丈和妻舅都在那边。尽管李家早就宣称不认他这个自流井的流民,可是同许多私奔的家庭相似,娃儿生了,生米早已煮成一锅熟饭,你认不认,事实都摆在那里,再不认,社会舆论就要谴责李家了。江上林吃准了舆论导向,果断去找老婆的三哥李义铭帮忙,因为这个舅子最有出息,混的很好,医院。
开医院,无论在哪朝哪代哪个国家,都是一桩高尚事业,而且来钱,赚了钱,人家还要感谢救命之恩。没救活,死者也只能怪自己命苦。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流行医闹,不管救没救活,先把医生护士揍一顿,有人竟因为没治好性病,还动刀杀人。中国这社会,看来真有病了,医护人员成了高危职业者,比当兵还危险,真是旷古未闻之奇事,滑天下之大稽。
江上林的人生计划很不错,在妻兄李义铭的帮助下,他进了重庆蜀通轮船公司,在一艘江轮上负责伙食管理。大家知道,当火头军,至少肚儿是不会吃亏的,这在旧社会,能把肚儿搞圆,很重要,所以是份难得的好工作。
可是。。。。。。怎么说呢,听中国人说话,最怕的就是这个转折词“可是”。可是年,当小雪琴八岁时,川南地区遭逢百年一遇的大旱,田地寸草不生。大旱对盐商盐井没有影响,对靠种庄稼望天吃饭的农民,其影响却是致命的。李舜华在自流井乡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携一双儿女逃荒回重庆娘家。
江上林与妻子儿女在重庆得以团聚,过了一段幸福的家庭生活。然而没过多久,蜀通轮船公司宣布破产,江上林丢了饭碗。一家人寄居在李家,失去了生活来源,李舜华很着急,就天天催促他出去找工作。江上林却对找工作失去了信心。李家人见他这个状态,难免作脸作色,自尊心颇强的江上林,一怒之下自己拔腿回老家去了。
所以,许多砖家认定,江上林这是与李舜华离婚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离婚,但从此后再也没有相聚过。而江上林之所以挨骂,他之所以不能作为革命烈士家属拿上台面,跟他的这次不辞而别、抛家弃子有着很大的关系。客观上,江雪琴姐弟都是妈妈李舜华养大的,跟父亲失去了关联性,这从他们姐弟读书时所填的表格就能看出来,在家长一栏,只有“母亲李舜华”,而父亲一栏总是空白的。
而空白的人生,更多的是遗憾。
江上林回江家塆后,先做了一段时间的棉纺生意(即在乡场上购进棉花纺成棉线,再加工织成土布出售),继而又在牛佛场经营了一家小饭馆。当时生意不太好做,饭馆蚀本关闭后,江上林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可干,只得索居乡间以替人卜卦算命为生,算拾起了文化人的行当。
年,生活境况本已不佳的江上林不幸染上了时症霍乱,在亲友的帮助下虽有所治疗,但病情始终难以好转,卧床不出一月,便在贫病交加中凄然离世,时年仅42岁。而他在重庆的妻儿,则是从家乡盐贩子的嘴里,才听说了江上林过世的消息。李舜华有没有带儿女回去给他上过坟,至今没有定论。我知道的是,江雪琴自从八岁离家后,只回家过两次,一次是她考取四川大学时,一次是在她结婚后。按人之常情,她必定会去给她记忆中模糊的亲爹上坟。
年,两位自贡本土作家应江姐故乡大山铺镇政府邀请,编写一本《江姐童年故事》。他们通过艰难的实地走访,采访了江姐的堂嫂陈淑兰,侄子江子刚、江大维,以及近百位年老村民,得出了一个结论:江姐的父亲江上林,政治清白,人品甚佳。他过去之所以挨骂,所谓“好吃懒做,不耕田种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毫无家庭责任感”的恶名,实际上是当地农民传统观念的误解。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为改变生活及命运,成千上万的农民工进城打拼,难道错了?至于家庭责任感的问题,牵涉到他与岳丈家的感情纠葛,岂可一概而论?
而寄居在娘家的李舜华,刚开始时日子非常难熬,所以这导致江雪琴在十岁时就被她娘送到南岸袜厂当童工,因为她娘也在这家厂当女工,不管能不能挣钱,好歹能管饭。这份工作也是她三舅李义铭给介绍的。一次他三舅路过这间袜帽厂,进去看外甥女,只见车间里烟尘滚滚,机器轰鸣,小雪琴站在凳子上,小手不停地输送棉纱,稍不注意,手指就会被轧断。
李义铭毕竟是做舅舅的,他的心一阵阵发疼。回去后他下定决心,把妹妹全家的生活责任肩负下来。正好年,李义铭与慈善家刘子如合办了一家孤儿院学校,于是12岁的江雪琴这才挎上书包,跟弟弟一起进了孤儿院学堂,发蒙读书。
孤儿院就设在观音岩张家花园,李义铭此时已经在这里买了一块荒地,医院,担任院长。医院是一所中西合璧的洋楼,至今仍存在,医院门诊大楼。
知识改变命运,读书开启人生。江雪琴的人生命运,就是因为三舅的一个善念,而从此彻底改变了。
初入学,江竹君就读初小四册,因成绩特别优异,第一学期连跳三级。跳级后,她的总分仍是全年级第一,让老师和同学对个头矮小、长得不很漂亮的她刮目相看。她有几个很要好的学友:女同学何理立(当时叫何淑凤)、贺珏若,男同学刘既明(当时叫刘济明)、卜毅、王文中。
在孤儿院小学,江竹君遇到了她最敬爱的老师丁尧夫。丁尧夫是地下党员,对少女江竹君影响最大。年秋,江竹君小学毕业,与同窗何理立一起考入南岸中学。医院里。江竹君学习成绩依旧优异,每期都获奖学金,还获得过该校最高奖——银盾奖。
年,抗日战争爆发,江竹君和何理立等组织歌咏队、宣传队,上街演话剧、贴标语,宣传抗日。当年冬天,该校曾丝竹老师发起为前方将士募捐寒衣的活动,江雪琴亲手做了5件新棉衣送给前线战士。
年冬,重庆医院征用,医院,住进附近吊脚楼。年12月,她考入中国公学附属中学读高中。
年8月,时年十九岁的江竹君在巴县中国公学附属中学读高二,她的女同学戴克宇发现她在校认真学习,又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示威游行、撒发传单总是走在最前面,于是戴克宇经常带些进步书刊给江竹君阅读,使她的思想迅速得到进步。戴克宇将江竹君的表现向党组织反映,经过一段时间的培养、教育和考验,中国公学附中支部书记李培根同意江竹君入党,戴克宇成了江竹君的入党介绍人,李培根则是她的入党宣誓见证人。
李培根,生于年,重庆江北县人,解放后曾担任共青团四川省委书记,涪陵地委第二书记,四川省委统战部部长,四川省政协副主席。戴克宇,解放后曾担任四川省妇联主任。他们是一对革命夫妻。从公开消息来看,至少到年,这二位革命老人还活着,因为还有记者在成都干休所采访到了他们,此时,他们的婚龄已经七十年。
实际上江竹君比她的领导还大一两岁,那是因为她启蒙读书太晚了。“江姐是在公学附中的竹林边宣的誓”,“入党宣誓时,她脚上穿着一双普通凉鞋”。毕竟是女同志,记忆更注重细节,戴大姐的回忆非常清晰。
江竹君,一个普通农民的后代,一个城市平民的女儿,由此成长为党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共产主义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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