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文脉
那所位于村子北面的中学,正经名称为县第三中学。它年开始招生,曾经创造过高考中的辉煌。我从记事起,早晨睡眼朦胧中总会听到它沉稳嘹亮的起床号声。每年春天,学校里招开运动会的那一天,又会成为村子里孩子们的节日。因为那时学校的操场并不在校园里面,而是在大门外面。在整个大操场上,手拿发令枪的体育老师总是最威风的。他“巴勾””一声枪响之后,总不会有孩子马上趴到地上,妄想能去捡到枪膛里退下来的“弹壳”。那些穿着钉鞋的运动员像马驹子一样,一边朝围观的人群尖声叫喊着“闪开闪开”,一边从我们身边旋风一样卷过。然后,他们身后的土质跑道上,就会变得像被母鸡挠过一样,松软凌乱。当然,操场上最忙活的,还要数那个“飞疯”一样骑着自行车,一趟趟往来于赛场和统计室之间,传递分数的“传信员”,还有那个挂在树上整日不停腔的大喇叭。
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新鲜而令人兴奋。当然,这样的日子不多。那个看门人平常不让我们进去玩,一般只在星期天学生休息的时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进去。那校园里的法桐树树冠很大,林荫道很凉快。实验室后面有一棵很高大的皂角树,爬上去能透过窗玻璃看见生物实验室里的墙上挂着一幅顶着骷髅的人体骨架。那一排食堂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那时候每年都会种上一池莲藕。当然,对我来说,最具有吸引力的,还是操场东北角的那一片垃圾场。因为从那地方,能够找到没用完的粉笔头、铅笔头、圆珠笔芯和墨水瓶。
那时,很多人纳闷像我们这样一个既不靠近城镇,又不紧挨交通要道的闭塞村庄,何以会有这样一所中学。我也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一切都得益于村里一位叫程鉴渊(~)的老人。他年轻时读过私塾,据老辈人说,在珠算方面是村里“第一把交椅”。据说是受到"五·四"运动的感召,他决心在村里办学。他先用自家4间堂屋作为校舍,办起小学,教授珠算。学校扩大到三个班后,又挪出几间房子,当做校舍。
年,因为成绩突出,县知事授予他"为国储才"的金字大匾一块。年,他献出自己的四间房屋,又劝哥哥献出三间,扩办了一个高级班、一个女子班,自编珠算教材,并刊印成册。年,他卖了七亩地,盖了一座楼房,将学校发展成四个初级班、两个高级班的完全小学。截至抗日战争爆发,共17年间,程鉴渊为办学共卖掉近百亩良田。
我们村子是较早建立党组织的村子,抗日战争期间,程鉴渊积极筹办抗日小学,解放后,又率先筹划恢复学校,至年,已把学校扩大成为完全小学。年,程鉴渊请求县、专两级领导批准,发动群众,聘请4名教师,办起全县第一所私立中学。当年招收2个班,学生人。
年,县里计划再设一处中学,他听说之后,积极请求上级把这所中学设在大程楼村。他发动群众,并拿出村北50亩好地作校址,又腾出20余间民房,作为学生宿舍。他还跟村人商量,卖掉老林墓地上的30棵柏树,作为办学经费。并召开原学校校董委员会,研究办学方案,并选出代表去县里,请求领导审查办学条件。几经考察研究,上级终于同意,把这所中学设在我们村北。
这显然是一项泽被后世的功德!其意义除了让村子里的子弟们可以就近接受教育,更普遍和广泛的价值,则是将汩汩的文脉引向了这个从土里刨食、以农耕为主业的偏僻村子。那些年,村里就算大字不识一个的妇孺,提起这所中学,脸上也会显露出骄傲的神色。那些穿着白色褂头在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和三五成群腋下夹着书本的女生,总会让下地路上的村人禁不住放缓了脚步,并投过去羡慕和向往的目光。那些年,很多从村里出去混生涯的人提起自己的这个村子,好多外乡人都表示知道。不是客套,很大程度上说,是这所高中让小村闻名遐迩。
这就让人不禁想起将近年前的那位祖宗程颐,他作为授崇政殿说书的“天子之师”,早年跟兄长程颢一起,于嵩阳讲学。后来,又在太尉文彦博的资助下,在洛阳鸣皋镇建修了一座“伊皋书院”,讲学近二十年。就算在晚年被汚为“奸党”,被贬之后,还在涪陵北岩著书立说,收徒讲学。这让我们村子中人们的尊师重教之风,似乎有了某种跨越时空的精神传承。
在建国后第一位从金乡一中考入清华大学的我们村老人程丰渊的记忆里,村子里当时从事教育并教授过他的就有程汶源、程士,程立源,程源育,程龙渊,程海渊,程相渊、程钦渊、程汶源等人。他们中间,有私塾先生,有地主子弟,有地下党员,有抗日小学的教师,也有私立学校的教员。值得一提的是,著名书法家程宝源(生于年,字蓝潮,号大廔,人品书品俱佳)先生的父亲程钦渊,当时就是地下党员,并在咸固店完小任校长。村中尊重知识、看重教育的风气,至少延续了几十年。在那些年里,我们村里出来不少人,其中很多做了教师。前后担任过中小学校长的,也有好几位。
这所高中曾经改为农技中,后又改回原名。据说,它因为并不靠近一条大路,交通闭塞,险些被砍掉。之所以保留下来,是因为当年从这学校里毕业,已经说话算数的一些学生使了劲儿。苟延残喘许多年之后,在我小学即将毕业时,这学校已经改为招收初中生了。据说,当时学校是砍还是留,有一个硬性的标准,就是看有没有一座教学楼。当时,程龙渊等几位曾经参与过学校创建的老人,又到处奔走呼号。我记忆中有一天他们找到担任村支书的父亲,情绪很是悲切,在我这样一个小孩子看来,气氛也似乎紧张起来。他们想过很多方法,发动村人集资,去上头要钱,先修一条中学通往镇上的公路等等。但是,却似乎没有一个人的力量足以“挽狂澜于既倒”。同时,校方也在积极活动,仓促中,多方筹措资金,盖了一座三层小楼,施工队是我们村里的泥瓦匠。
可是,每年生源除了我们附近不多的几个村里的孩子,就是兼收并蓄一些其他初中开除或劝退了的“问题少年”。有一年冬天,男生宿舍里学生们的裤子还都被偷去了,结果弄得大家都起不了床,叽叽喳喳地缩在被子里,上不成课。有一天夜里,几个男生竟然睡梦中被揪下来,床却被人呼喊着抬走了。天亮之后,有两张学生床被发现扔在学校院墙外面,不知为何没有弄走。有人猜测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干的,但追查起来,却原来是几个本校的男生想弄出去卖了,换点儿钱花花。
这样一所学校,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我上了大学之后不久,它就变成了一所文武兼学的私立学校,开始大张旗鼓招生。村里老辈人都有些伤感,有“大不如从前光景”的感叹。在他们渐渐接受眼前事实的时候,却又出了事端,据说办学方携着学生交的所有学费,人间蒸发了。村里人是在一天晚上于睡梦中听到惊天动地的拖拉机声、吵闹叫喊声,才知道出了这事儿。据说,先是外村开着拖拉机赶来的被欺骗的家长,继而是听到动静看热闹的人们。总之,第二天一早,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那学校里不要说能搬动的桌椅板凳之类,就连空调外机、金属防盗门,也被卸掉搬走了。
有老年人暗中感叹说,这下村子里的文脉恐怕就要断了。的确,后来村子里风气渐渐大变。我大学毕业在县里教书,开头的那两年,偶尔骑自行车回家。我们村一个买了车的富户在街上看见我,便递给我一支烟,口吻却略带鄙夷地说:就算没车,来回也该打个的呀!那时,村北的那所中学已经包给人养鸡,同时又用鸡粪养猪。后来,父亲来城里给我看着孩子,有一次,说起村里另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富人,说人家也没上学哩!这样的论调,我当然能够轻易地给批得体无完肤。但我没说话,只是轻轻一笑。或许,当时我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他。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