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荣随笔:与失学抗争的记忆(上)
这是去年秋天村里的邻居姜文英拍的我们村子的照片,
这是村子里前面的杏树山秋天的景色。
我出生的院子,去年夏天回去老家看了一下,有新主人在打理,生机盎然。
下面是接着上一篇的正文。
肆:
药材刨回来需要经过粗加工。加工药材里最繁琐的是远志,细细的远志根茎,去掉缨子,抽出芯子,入药的则是薄薄一层皮,药材贩子只要远志的皮,一点儿也不压秤,一筐一筐挖回来,抽芯拔缨,收妥晾干,忙碌一夏天收获的成品顶多也就是2-3斤。即便如此,远志依旧是我最喜欢的药材,因为当时远志的价格是这几种药材里最贵的,对于想重返校园的我而言,累不怕,梦犹在。
药材要想卖个好价钱,就要去赶集,我骑上白山牌自行车,翻过两道大梁,去大金地赶集卖药材,那时候我个子矮,28大自行车,我腿短够不着,只能掏裆骑,大部分路段都是推着,下大坡的时候一只脚踩着脚蹬子,一只脚时刻准备着在拐湾的沟里启动脚刹模式,有时候闸不好使,连人带车摔倒,东西散落一地,赶紧划拉起来重新上路,小时候对痛感的承受能力极强,几乎没有因为这些摔打疼哭过。
烈日下终于到了熙熙攘攘的集市,讨价还价之后卖掉了我一个夏天挖来的中草药,换回了62块钱,从一镐头一镐头刨下去,到一根一根梳理出来,再到换成钱,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来说,这笔钱,是巨款。
揣着这笔钱,浑身轻松,我觉得经济已经独立,可以有尊严地去念书。
回家的路上,摘点姑奶豆解馋,甜甜的,姑奶豆学名叫龙葵草。紫色的一簇簇。
相伴着心头的,除了幻想的喜悦,还有现实的理智。我念过半年初中,一学期下来所有的开销我一一记账,一共元,我细细计算一下,这段时间卖药材攒了62,到9月份开学还可以再积攒这么多,另外我还可以在雨天过后捡蘑菇,晒干了也可以卖钱,还有摘的松树塔,松树塔晒干了里面的松籽蹦出来,也可以卖钱,还有前山的山杏,熟了以后摘回来扒皮取核,杏核也可以卖钱……回头想想当时的筹划,那个小女孩已经具备了经商的基本天赋。
当时想的很简单,我可以用这些自己有支配权的票票,理直气壮的重返校园。
尽管离开学校已半年,但只要有机会重返校园,勤奋一点,落下的课我想办法补回来。这是归来路程上的一路心念辗转,归心似箭,不觉路远。
如果一切按照我的计划演绎下去,暑假过后我就可以继续念书了,那样的话,我的人生之轨迹,未来之命运,就属于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
伍:
渴了一路,推车到家,急忙冲进厨房端起水舀子喝凉水,我妈在一旁切菜,问我卖了多少钱,我开心的说,卖了62块钱,她说钱给我,我心头一惊,甘甜的井水立时枯涩,我说不给。她说你要钱干啥用?我说我计划攒钱去念书。
“反了天了你还!你个小××!翅膀硬了是不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念书有啥用?“
接下来的一幕,是我永生难忘的恐惧——生我养我的母亲,举起了手中的菜刀,逼索那让我可以重返校园的62元钱。
电光火石间,我绝望的闭上了双眼,甚至祈祷下一刻手起刀落,我能快点离开这个令我窒息的世界,心里翻来覆去的念头就是劈死我算了,我是你生的,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你,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吧。
气上心头,万念俱灰。僵持片刻,睁眼看看依旧高举菜刀恐吓的母亲,理智告诉我不能就这么死,只得将继续求学的愿望打碎咽落肚里,从兜里掏出来掺杂着汗水与希望的62块钱,递给了我妈。当时心头暗暗决计:我要计算一下你生养我花了多少钱,我以后赚钱还清欠你的养育之恩就是。
那一刻,没有泪水。
下一刻,62元,被塞进柜里。
柜子落锁的那一瞬间,我的求学梦想,也就彻底破灭了。
小时候我看过《杨家将》《呼家将》《薛刚反唐》等书,信奉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让我从记事起到现在,一直不与父母犟嘴,在他们面前很听话,很孝顺。
有几次梦里依稀会回到校园,属于自己的课桌,新课本的封面工工整整写着“郭彩荣”的名字,惊喜之下,醒来方知原是梦,院内已传猪哼声。想想自己被荒废的学业,曾经为之的努力,我有点不甘心,将不甘心和着猪饲料,一瓢凉水浇下搅拌均匀,继续开始一天的忙碌——喂猪喂羊喂马务农持家,对了,还有喂羊羔子,扒开嘴给它们喂,烧熟的黄豆压碎的面面用热水和成糊糊状,我每日喂养猪羊马狗猫,和这些家伙们倒是相处融洽。
打扫院子,撺树,扒灰做饭种地扫树叶,拉风箱烧火,刨栅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时光的冲刷,农活的历练,让我越来越像一个出色的农民。
陆:
“会认自己名字就行,就能找到婆家。就垫不了圈juan(羊圈,马圈,猪圈,隔一段时间就要垫进去新土,统称垫圈,这里垫圈的意思是说不会没人要我)……丫头念书白花钱,到时候找了婆家都是别人家的了……”这是平素里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不能叫家里白养了我,怎样偿还父母的养育之恩?找婆家换彩礼,当时我的姐姐,正在这样的命运轨迹上滑落,每当夜深人静时,这些画面言语场景如同石磨,总会在我大脑里一圈圈的碾个不停,碾压的是我的未来和希望,吱呀呀的摸上去,满手是血,清晨鸡鸣,一枕泪痕。
看着哥哥周末回家背的书包,心头千般心酸,书包里承载着的,不仅是兄长的明天,更是我被硬生生掐去的未来。
那时候我有些愚昧,并不知道还有法律这俩字,我不知道法律规定父母有抚养子女的责任,光知道子女有孝顺父母的义务,我心里只觉得比起赐予我生命的父母而言,我亏欠父母太多了,是生养之恩也是生养之债?要强的我,以后数年,用青春还债——90年出来打工之后到96年打工的全部工资——除去生活费,一分不留全部交给家里或者寄给我哥。
历史不存在假设和如果,但是扪心自问,假设当时就是忍气吞声,放下自尊,哭嚷着求父母供自己继续上学,又会如何?那时没有补课班,大学没有扩招,高校没有市场化,毕业依然包分配……尽管都很穷,和前街后院的人家比,我家当时算是村子里的富裕人家,除了哥哥外,供我念书并非没有那个能力。
我失学并非是因为家里穷,那会念书中学一年两个学期也就够了。骨子里的原因,依然是“姑娘念书白花钱”的思想作祟,尽管我可以通过以后的种种机缘提高自己的学识,但是年少时的欠缺,已成为终生难以愈合的内伤之一。
直到今天,偶尔想起我在年时的第一次抗争,以失败告终。细细梳理,泪水难抑。
28年过去了,尽管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成为两个儿子的母亲,但在梦中,依然会被给了自己生命的亲人挥舞着菜刀追杀,拼命逃跑,总是找不到出路,跑着跑着前面是墙,有时候是沟,挣扎着撞在墙上,跌入沟底。在恐惧中惊醒,捂住胸口,浑身无力,恍惚间眼前依然是满屋菜刀寒光。
柒:
时光流逝,我始终爱着我的亲人,父母已经垂垂老矣,姐姐、哥哥、我均已分别成家,我的孩子都上中学了,我写这些只是忠于我自己的成长经历,为自己和以后的孩子们留下一份真实的回忆。
这篇稿子,静静的躺在电脑里,已经很久,两年前表弟结婚,看着至亲不能相认,心里痛苦了几个月才逐渐恢复,当时回家就噙着泪写到这,然后卡壳,哭的写不下去,这个月另一个表弟结婚,又是同样的场景,回来又是难受了好几天,旧伤好不了,就不要恶化它。
偶然间,《一碗拉面的回忆》的文章,引起读者的好奇,有读者希望看我写一写最后到底有没有开拉面馆?和大胡子青蛙是咋认识的?如何走进互联网的?为啥坚持做了十一年义工?
要想一一交代清楚,就得从头开始写,于是翻出来两年前的初稿修改,发出来前,老公和大儿子劝我慎重,因为在熟人的朋友圈里,陈述这些需要极大的勇气。
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只是爱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为每一个子女规划的未来不一样。
我认为,这不是家丑,这是那个家庭那片土地那个时代里的真实记录。
也许你是这篇文章里的无助女孩,也许你是这篇文章里的幸运哥哥,也许你是文章里作出取舍的父母,不同的家庭,迥异的选择,决定了下一代各自的命运走向。
昔日儿时玩伴,今朝已为人父人母,他们供养子女读书,都能平等待之。看着老家来到呼市念书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希望这些如花的女孩子,能用知识为自己赢取一个理想的未来,不要再重蹈我这样的辛酸坎坷。
一个时代已随风逝去,很多如我一般的失学女童,大都成为供俸台上的祭品,以被牺牲的代价,终生无语。希望我顿笔数次而最终写就的这些文字,能够为这些无语的祭品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
后记:
我出生于山村,失学于初一,对于失学女童这个群体,有亲历者的感同身受,帮助那些亟待援助的失学孩子,坚持十年一日的公益,即是付出,亦是疗伤——诚然文章里的事已经过去近卅载,迟至现在,方才动笔,为自己的过去留痕,为失学的女童发声,这一切有些迟到;但迟到好过没有,每一个人都该坦然面对自己成长的经历,然后尊重这段历史。
如果将它看作是呐喊,那未免迟了点;
如果将它看作是随笔,那未免失却了深度;
如果将它看作是回忆,那不仅仅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下篇提示:当父母笑盈盈地将给我说媒的媒人从大门迎进来时,恐惧之下的我,窜出屋门,跑到后院,翻过后墙,飞一般的逃离了家……我不是婚姻的交易品,面对家庭责任和不能自主的婚姻,我唯有逃避,那一刻,想要进城打工的想法,前所未有的强烈。
(这些回忆系列的文字,有感觉时写几段,所以读者诸君耐心等待,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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