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所有：《智生活》杂志年12月刊
全球化使公民身份变成了一种商品。买一本新护照不是是一件新鲜事
贾拉勒是伊拉克的电信行政人员，他拥有哈佛学位，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的妻子是一名外科医师。无论以哪种标准来衡量，他们都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两个人酷爱旅行，对意大利的科莫湖（LakeComo）情有独钟。但他们两人的伊拉克公民身份经常会引发签证问题。所以，贾拉勒（化名）和他的妻子在几年前申请了安提瓜（Antigua）的第二国籍。
经过十个月的填表和“尽职调查”（背景调查等），他们耗资几十万美元在这个加勒比海岛国家购买不动产和发展基金。作为回报，他们得到了一本可以免签证前往个国家的护照，也包括欧洲的大部分国家。来到科莫湖之后，夫妻二人给帮助他们成为伊拉克-安提瓜人的公民身份顾问寄去一张明信片，表达他们源源不断的感激之情。
弗朗西斯科·科拉洛在加勒比地区也过得更好，但原因大相径庭。这个意大利商人被国际刑警组织列入最高通缉名单，于是他从多米尼加购买了一张外交护照，试图以该岛的“常驻联合国粮农组织代表”身份申请外交豁免权。现在，他被关押在荷属圣马丁（加勒比海的一块袖珍荷兰领地），即将因逃税和贿赂政客的罪名被引渡到意大利。
一个是事业有成的行政人员，希望克服因为刻板印象而建立起的旅行障碍，另一个是臭名昭著的通缉犯，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以现金换护照的客户。提供公民身份或居留许可相当于对经济贡献的回报，然而却经常给人留下“给罪犯开后门”的负面印象。但就像离岸金融一样，它也跨越了相当广泛的伦理范围。
因为缺乏完整而有规律的数据，这个领域的黑与白、善与恶只能依靠猜测。据边境代理人协会Borderpol的彼得·文森特估计，这个产业可能有1%的客户是侵犯人权者、洗钱者或其他逃犯，另外99%的客户都是有钱的“空中飞人”或是“末日生存者”（来自政治不稳定或受气候变化威胁的国家）。
根据HenleyPartners咨询公司董事长克里斯蒂安?凯林的估算数字，每年有至少几千人愿意花费20亿美元或更多的时间把新的护照或居留许可收入自己名下。其中最大的客户来源分别是中国、俄罗斯和中东。原汇丰银行员工埃里克·梅杰称得上是这个产业的先驱者，在他看来，需求正在快速增长。他估计，来自新兴市场的客户将带来万到1亿美元不等的资本净值，每年增长幅度达15-20%。
对他们来说，用数十万美元交换额外国籍所赋予的特权，这笔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世界局势的不稳定正在推动着这个需求。今天，越来越多的南非人期望获得第二本护照，因为他们喜欢的免签目的地范围不断被易动怒的雅各布·祖马政府缩窄。恐怖主义也在推波助澜，部分富国（特别是美国）的公民需要不同的护照以分别应对出国旅行或在海外的工作。
为了满足需求，供应也随之上升。凯林透露，目前有30到40个国家具备有效的经济入籍或居留方案，另有60个国家对其中之一有法律规定。有些国家直接索要现金捐赠，其它国家则要求投资政府债券或购买不动产，有的国家看重长远的潜在经济利益，要求护照申请人在当地开设公司并创造一定数量的工作岗位。
所需投资范围从1万美元（泰国居留权）到超过0万美元（英国快速通道居留权）不等。在部分国家，原始投资甚至可以在几年后撤回。
加勒比国家在此方面尤其“好打交道”。这些岛国曾经是殖民地，意味着它们往往拥有大量的免签证通道。它们国土狭小，意味着富国没有必要限制其公民的进入。这些国家经济贫弱，意味着它们需要现金。圣基茨和尼维斯（StKittsandNevis）在十年前推动并开创了这项业务，原因是欧洲对其取消了糖业补贴。
此后，该国以单次25万美元以上的价格出售了1万余本护照。对这个人口5.5万、GDP仅10亿美元的双岛国家来说，这种赚钱方式太轻松了。其邻国多米尼加每年以仅仅1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近本护照。在该岛国于年遭受热带风暴“埃里卡”袭击之后，多米尼加驻联合国大使文斯·亨德森将公民身份投资方案描述为他们的“生命线”。
年，多米尼加年度总预算的43.5%（3.4亿美元中的1.48亿美元）来自于该方案。
安提瓜总理表示，其现金换护照的方案有助于避免拖欠本国债务。太平洋各岛国兜售护照还出于招商引资目的，希望能借此修补饱经风霜的公共财政。瓦努阿图甚至还为护照申请者额外附送免费的空壳公司和银行账户。
欧盟国家、特别是马耳他和塞浦路斯的加入，象征着这个产业取得了近年来最大的跨越发展。塞浦路斯不遗余力地宣传“几个月就能获得欧洲公民身份”，享受包括全欧洲医疗保健在内的所有福利待遇，却无需在岛上生活或者通过历史或语言能力测试。
税收方面的优惠也相当诱人。但价格同样贵得离谱：为有价证券或不动产投资万欧元。整个塞浦路斯岛上近年来大量涌现俄罗斯人和中国人购买的别墅，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正在于此。
马耳他的要价则便宜得多：65万欧元起，每名配偶或孩童多加2.5万欧元。但条件也严格得多。审核过程需要一年或更长时间，据说大约三分之一的申请被拒绝。单单这一本护照，就可以超过马耳他人平均一年缴纳的所得税。政府已经批准了多个申请，理论上尚余多个名额。
还有大约六个国家正跃跃欲试。黑山在几年前就出台过相关计划，但以失败告终。随着该国将于年之前加入欧盟，他们重新启动了该计划。圣卢西亚（StLucia）最近加入了战局，以护照和免签证旅行吸引各类投资机会。
然而，“透明度”问题一直困扰着这个产业。在伊朗打破国家制裁封锁做买卖的人，被抓的时候口袋里都装着圣基茨护照。而据美国调查人员表示，卷入马来西亚金“1MDB”大型腐败丑闻的嫌疑人刘特佐（JhoLow）也持有圣基茨护照。
某个熟悉多米尼加移民计划的顾问说：“在这样一个资源有限的小国里，每年处理几百个申请，势必导致可接受人员的质量下滑。”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已将公民身份出售方案认定为打击国际逃税的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反腐官员则担心这些方案可能会助长贪污受贿，特别是在微型国家，对执行计划的官员的监督通常很薄弱。
圣基茨正试图重拾公信力。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圣基茨政府撤销了数以万计的护照，通过发行更新、更详细的护照使持有人的身份不再那么容易被遮掩。加拿大的反应更为强烈，决议取消圣基茨和尼维斯公民免签旅行的特权（同时也撤销了安提瓜公民的特权）。为了展现自己的洗心革面，圣基茨聘请了一家国际风险管理公司审核其移民计划。
小岛国的计划并不是唯一能以负面消息上头版头条的移民方案。富国倾向于提供居留权，而不是公民身份（或将之作为入籍的第一步）。几经沉浮的美国EB-5计划可以说是规模最大的移民计划。如果投资万美元，或者在“有针对性”的高失业率地区投资50万美元，同时至少创造10个工作岗位，每年就可以有数千名外国人获得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权利。
有几个项目被曝出欺诈丑闻。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女婿贾里德·库什纳（JaredKushner）利用EB-5吸引中国投资者参与其家庭的开发项目，这种做法也让计划变得不那么干净。有些参议员希望将其废止，而国会将很快决议是否扩展该计划。
富裕的国家一直迫切希望在自身与“公民身份售卖者”之间划清界限，但剑桥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杰森?沙曼认为，自全球性金融危机爆发以来，这条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经合组织中过半数的国家已经开始出售部分种类的签证、居留权或公民资格许可。在英国，投资者掏的钱越多（最高达到0万英镑），事情办得就越快。
时值下午的晚些时候，克里斯蒂安·凯林在日内瓦凯宾斯基大酒店会议厅旁边的一间套房接受采访。采访的间隙，他抽出空买了点香蕉。他解释说，背靠背的会议让他无暇吃饭。如果在伦敦，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扑在时髦的克拉瑞芝酒店（Claridges）。但他并没有时间享受，而是始终在餐厅某个黑暗角落里的同一张桌子上挨个招待客户或联系人。
逐渐发展的护照产业已经迈入质优价高的高端市场。过去，这个产业通常被在商业杂志上通过分类广告兜售商品的小公司或出售海滩房屋搭配居留权的开发商所主导。现在，它在一定程度上是服务于“高净值人士”的业务。
涉足该领域的公司从HenleyPartners（凯林的公司）等国际性咨询公司，到瑞士联合银行（UBS）和汇丰银行等大型私人财富运营机构。加拿大的银行同样很积极，因为加拿大本就是最早出售居留权的国家之一，魁北克的出售方案深受亚洲人和伊朗人的欢迎，在上世纪80、90年代有力提升了该省的经济。
最近的参与者包括毕马威（KPMG）和德豪（BDO）等大型会计师事务所以及律师事务所。伦敦的高端律师事务所MischcondeReya提供一系列“VIP”品牌服务，包括“VIP学生”以及面向希望利用新居留权真正实现举家迁徙的“一体化服务”，“确保您和您的孩子无缝迁居英国”。其中包括从购买学校制服到装饰新家的各类管家式服务。
凯林早早就开始销售瑞士和加拿大的各类居留权，还涉及一些奥地利护照业务。他最重要的成就是说服圣基茨允许其公司重写公民身份法，同时设计并出售其护照计划。紧跟其上的是几个饱受经济困扰的加勒比国家，包括格林纳达、安提瓜和多米尼加。
HenleyPartners既为私人客户提供公民身份规划，也为政府处理其计划出谋划策，从中收取咨询费。某些情况下，他们还从成功的申请案例中收取回扣。（该公司从不公开营收情况）“如果你在全球范围内经营，就肯定不止一本护照。”凯林说，但他拒绝透露自己拥有多少本护照。
随着进军高端市场，这个产业正在重塑品牌和淡化影响。年，若干大公司成立了投资移民委员会（IMC），这个贸易协会负责举办活动并发布重要报告，旨在提高其在监管机构和媒体眼中的信誉。委员会坚称并非从事“护照出售”业务，而是“投资换取公民身份”（CBI）或听起来更合法的“投资者移民”。
他们的顾问张口闭口都是“促进全球人才流动”。去年，投资移民委员会加入了反腐组织“透明国际”，就匈牙利的现金换居留权计划编制了一份关键报告。报告称该计划的收益似乎已经流向了中介机构，并未惠及纳税人。
凯林认为，投资移民委员会是在“设立某种标准。道理很简单，你想成为挪威人还是尼日利亚人？”批评家认为凯林利用该协会来宣传HenleyPartners帮助其制定计划的国家，同时打压没有奉上真金白银的国家。但他矢口否认。
把出售护照形容成知识分子的正当行为，这已经成了某些公司重塑品牌的方式。凯林认为，关于公民身份构成基础的观念正在不断演变。在他看来，纯粹的属地主义（“iussoli”，即出生在领土内即获得国籍）或属人主义（“iussanguinis”，即依靠父母国籍确定国籍）已经过时了。
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的移民专家克里斯汀·苏拉克（KristinSurak）指出，欧盟民主观察站的公民身份资料库列出了可以获得公民资格的27项理由。为什么“属钱主义”不能位列其中？人类历史上早有先例：为帝国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德国和意大利商人在十八世纪被授予英国国籍。
关于这个论点，最积极也最有说服力的倡导者是格罗宁根大学的宪法专家迪米特里·科钦诺夫（DimitryKochenov）。这个头发杂乱的俄罗斯人以他的机智、蝴蝶领结和花哨的长裤而闻名。科钦诺夫在学校里的同事StéphanieLaulhéShaelou称其为“以投资换公民身份”领域的“摇滚明星”。他与凯林的公司合作密切，包括了全球公民身份含金量指数等研究内容。
不久前，投资移民委员会在日内瓦举行了一次会议，科钦诺夫主持开幕式时的热忱确实无可挑剔。“我们正在民族国家围起的栅栏上打穿一个个小孔。”他标榜道。“重新团结整个世界是我们这个产业最单纯的目标，与此同时，我们还能从中获益，更应该为之感到骄傲。我们帮助人们跨越障碍，为他们选择的社会做出贡献。”他担心的是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正在抬高这些障碍。英国脱欧以及唐纳德·特朗普禁止若干国家（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旅行者入境是护照出售产业目前最为恐惧的两件事。
科钦诺夫没有深入剖析民族主义兴起的原因，而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坐在五星级凯宾斯基大酒店的会议厅里为他的演讲鼓掌。光鲜亮丽的护照提供者服务于腰缠万贯的富豪，他们自认为在推动和鼓励自由全球化，助长了民族主义的反弹。
在许多没那么幸运的人看来，他们让全球精英能在各个国家之间无阻碍地流动，如果局势不顺，就把能带上的全都带上，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而他们留下来的除了钱，几乎什么都没有。
这个产业必须努力克服人们普遍持有的观念：公民身份不是纯粹的交易，亦有重要的文化和情感成分。用钱买国籍的想法听起来很不舒服，因为它完全抛离了归属，尽管人们很渴望外国人的现金，仿佛可以用它们来增加国家的收入或促进经济的增长，但他们也会因为政府出售公民身份的举动而惶惶不安，如同只是为了提高奥运奖牌数就归化一个和自己国家没有任何联系的外国运动员一样令人不自在。
基于这种观点，公民身份不单单只是一本护照，也应该是一种承诺，不仅要享受权利，更要承担责任。一般的护照买家不愿意在新国家定居，对这个国家的政治也漠不关心，更没有兴趣去捍卫她的价值观。
当然，新美国人可能不在此列，因为美国最感兴趣的事就是从全体公民的身上收税，不交税是进不了这个国家的。国家认可的公民身份常规获取手段往往包含文化成分：归化通常需要数年时间，也要求申请人与新的国家培养真实的联系。而移民产业的主要目的恰恰是帮助没有条件的客户跳过这些步骤。
在公民身份掮客看来，对护照售卖产业的敌意正是民族主义复兴的温床，因为有些人根本不愿意容忍全球公民的观念。他们认为，抄捷径购买公民身份与飞机的快速登机或头等舱的床位没有什么区别，相比之下，前者在社会上反而更有用，因为它给贫穷国家带来了大量金钱。如果护照既不是政府签发的，也不属于那些已经持有的，为什么它不应该只是另一种商品呢？
这些关于国籍的复杂情绪使护照产业的从业者感到监管愈发严格。欧盟委员会表示将更加密切
